我的大部分同学都选择考一个好分数，然后找一个大公司实习，最后争取在那里留下。我们大学毕业的那一年已经取消了分配制度，要自己找工作了。而我则走到哪里算哪里，我换过很多工作，我感觉我对学校和社会都格格不入，我也不可能回到那个我厌恶的家乡。

于是我又把自己藏到“艺术”里边。刚毕业那几年精神空虚，求知心还是很热切，我并不为赚钱担心，相信未来肯定会有钱，只要我掌握了关于美的转化的秘密。看电影成了我那段时间快速获得知识和逃避现实的方式：它不像看书那么费劲，又充满了活色生香的乐趣。我经常骑着一个破自行车到处找音像店租借或者买电影看，为偶尔能找到一部好电影而欣喜若狂。比如我就是在一个残破的充满霉烂味的音像店找到了《芳芳》这个电影。我好怀念那种灰尘发霉的味道，感觉和芳芳散发的香气混在一起。我渴望和芳芳不期而遇，然后陷入疯狂的爱情之中。当十多年后我再翻看这部电影，再也找不到感动，有的只是对它装模作样的情节和表演的厌恶。

我甚至还偷过电影，那一刻我是一个贼。

当时我发现一部只有在外文书店才有卖的电影，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打着正版的标记，价格不菲，但是鲜有人发现它的美，还不如让我来偷香，它的名字叫《公民凯恩》。那时候没有人会去看那样的电影。

外文书店进出有报警器，如果你带着没有付过钱的物品走出去，它就会发出叫声。我紧张极了，想过各种可能，比如坐牢。我不时巡视四周，偷偷地用刀片把它的外壳切开。前一天我已经来过书店进行踩点，我当时就思考了形势，觉得需要一把刀才能把它弄走。我切开了纸壳，把里边的光盘取走，这样经过那机器的时候应该就不会有报警。我猜对了。当我拿回家迫不及待地看完后，我躺在床上想象着外文书店也许有摄像头录下了我的犯罪过程，我不安地等着警察上门来抓我。

有一天我无意间走进一家看上去有点不一样的音像店。果然，当我看到货架上塞得满满的不知名的电影时，我的毛发都竖了起来。那是我人生中最美妙的时刻之一，我好像从黑白的世界进入了一个彩色的房间，我知道那些印着我不能完全看懂的英文的电影都是我梦寐以求想看的。它们散发着痛苦的、迷乱的、疯狂的、快乐的、自由的浓烈味道，它们在等我！

从那天起我知道它们叫DVD，高档的外壳上套着让人迷醉的电影海报的DVD。我那时候就开始搜集DVD，但是却没有播放它们的机器，至少DVD机器那时候远未普及。我就一直守着那些DVD，它们就放在我床头的桌子上，散发着浓重的塑料味，让我夜不能寐。半年后我终于用我所有的积蓄买了一个DVD播放器，看到了最早的DVD盗版碟。

两年后盗版DVD才如雨后春笋般席卷中国的大街小巷，DVD机器也普及起来。

如果那些年你遇见我，我一定会跟你大谈特谈电影艺术，带你去城市的大街小巷转悠。我绝对是最了解这个城市的人之一。我知道什么电影可以在哪家店里买到，我熟悉所有的不起眼的角落里的秘密和惊喜。我敢说看盗版DVD是那几年里最大的文化现象。它们滋润了多少寂寞的心灵，满足了多少渴求知识和艺术的眼睛。好像一下子我们就和世界连通了，熟悉了他们的生活方式。你能接触到所有最奇怪的最独特的电影。人们对那些导演们耳熟能详，如数家珍，就好像他们是你的朋友一样：伯格曼，塔可夫斯基，阿伦雷奈.....你想看的电影都能找到，像《深喉》这样的成人片也都被当成艺术来看待了，而且很容易得到。

那时候出现了很多电影评论“大师”，或者每个人都是影评大师，可以对任何电影评头品足，侃侃而谈。

那几年我吊儿郎当，并没有感觉生活的重担。爸爸妈妈都不用我养活，反而我经常向他们伸手要钱。对工作我也从未有计划，走到哪算哪。我做过房地产策划，老板认为我的策划案不够刺激夸张，所以就被辞退了；我做过广告创意工作，但是却被经理派去讨债；我在电视台呆过，抗了一个月的摄像机的三脚架；我在食品公司管理过仓库，但是因为丢失了一箱赠品手机所以被辞退。

后来我总算找到一个我喜欢的公司。公司的老板说，赚钱不是我们的目的，我们要做一家有梦想的企业。这位老板让进去的员工都觉得他是一位让我们敬爱的领袖。公司里的员工都很有激情，每次开大会都山呼海唤的，不同的团队间摇旗呐喊，比谁的气势更高。但是日子久了，我渐渐明白我并不是一个能忘我地参与到这种激情中的人，我知道很多人也都是喊喊而已，但我做不到。我对工作也充满激情，但我有我的方式。那时候我被要求每天跑到公司最顶层的阳台上面向初升的朝阳喊：“我是全世界最棒的！”

我习惯不了这种形式，我有时候找借口不去向太阳宣誓，渐渐的我的主管就对我有了意见，他觉得我并不适合在这里长久发展。我觉得他是对的，他对我的判断非常中肯，于是我又辞职了。我辞职后半年，这家公司就上市了，我走的时候放弃了所有公司奖励的股票。如果早知道，我应该坚持每天向太阳宣誓，坚持摇旗呐喊。

我从未确切地想过我要找一个什么样的公司，在里边做什么样的工作。我的梦想和工作好像是两回事。我的世界观渐渐扭曲，我觉得没有一家公司能够让我真正做自己喜欢的工作。工作为了活着而已，梦想属于活着以外的消遣。

妈妈总是催着我娶妻生子，目的是让我的生活能够安稳下来。哥哥的遭遇和我对工作的摇摆不定让她操心，我们的生活并没有像她想象中那样展开。妈妈总是说哥哥读书读坏了脑子，而我则不知生活艰辛。但爸爸每天心情都很好，在他的想象里，从我们都考上大学的那一刻起，我们的生活就永远处于一个至高点，可以永远高枕无忧了。他从不过问我们在做什么，每天都睡得很香，也许这是一种智慧。而妈妈永远在操心，每天都备受失眠的折磨。

大奶奶也急切地想看到我有老婆和孩子。她预感到自己可能再也看不到我哥哥娶妻生子的那天了，因为他在异国他乡。但是我也没把奶奶的期望放在心里，继续过着我飘来飘去的日子，没有生活目标地游荡着。